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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母亲到外遇

2014-11-06          王鹏

  大致说来,北欧的城市比力秀雅,南欧的则比力艳丽;新教的国度清醒中有节制,旧教的国度慵懒中有激情。所以斯德哥尔摩虽有“北方威尼斯”之美名,可是冬长夏短,冷光斜照,兼以楼塔之类的建筑多以红而带褐的方砖砌成,隔了茫茫烟水,只见灰蒙蒙晴朗沉的一大片,低压在波上。那波澜,也是蓝少黑多,说不上什么浮光耀金之美。南欧的明丽风情在那样的黑涛上是不可思议的:格拉纳达的中世纪“红堡”(alhambra),那种细柱精雕、引泉入室的回教宫殿,即便再三擦拭阿拉丁的神灯,也不会赫此刻波罗的海岸。

  香港是恋人,由于我和她曾有十二年的缘分,最初虽然分了手,却不是为了争端。初见她时,我才二十一岁,北顾茫茫,是大陆出来的亡命学生,一年后便东渡台湾。再见她时,我早已中年,成了中文大学的传授,而她,风华旷世,合理冷艳的盛时。我为她写不少诗,和更多的美文,害得台湾的伴侣艳羡之余纷纷西游,要去就地求证。所以那十一年也是我“后期”创作的盛岁,加上其时学府的同志多为文苑的良知,门生之中也新秀辈出,蔚然乃成沙田文风。

  我不断高兴能在香港无限好的岁月去沙田任教,高兴那琅寰福地坐拥海山之美,恬静的校园,自在的学风,让我能在文革的嚣乱之外,登上大陆后门口这一座幸免的象牙塔,定定心心写了好几本书。于是我这“台湾作家”竟然留下了“香港期间”。

  海峡虽然绚丽,却像一柄无情的蓝刀,把我的生命剖成两半,无论我写了几多怀乡的诗,也难将伤口缝合。母亲与老婆不竭狡辩,夹在两头的亦子亦夫最感应悲伤。我事实要做人子呢仍是人夫,真难分身。无论在大陆、香港、南洋或国际,久矣我已被称为“台湾作家”。我当然是台湾作家,也是广义的台湾人,台湾的祸福荣辱当然都有份。可是我同时也是,并且一早就是,中国人了:华夏的河山、人民、文化、汗青都是我与生俱来的“家当”,怎样当都当不掉的,而中国的祸福荣辱也是我明显的“胎记”,怎样消也不克不及消弭。然而今日的台湾,在不少场所,谁要做中国人,几乎就负有“原罪”。明明全都是马,却要说白马非马。这矛盾说来话长,我只要一个无邪的但愿:“莫为五十年的政治,丢弃五千年的文化。”

  倒霉得到了母亲,何幸又碰见了老婆。这景象也不完满是隐喻。在现实糊口上,我的慈母生我育我,牵引我三十年才撒手,之后便由我的贤妻来接办了。没有这两位顽强的女性,怎会有今日的我?在隐喻的条理上,大陆与海岛更是如斯。所以在感恩的表情下我写过《断奶》一诗,而以这么三句竣事:

  一切美景若具汗青的回响、文化的意义,就不只令人兴奋,更使人低徊。况且欧洲文化不只长久,并且多元,“外遇”的味道远非美国的枯燥、陋劣可比。美国再富,总欠好意义在波多马克河滨盖一座罗浮宫吧?怪不得王尔德要说:“善心的美国人身后,都去了巴黎。”

  一小我略谙法国艺术有多风流倜傥,眼底的巴黎总比一般参观嬉客所见要丰盈。“以前只是在印象派的画里见过巴黎,幻而似真;比及亲目睹了法国,却疑身在印象派的画里,真而似幻。”我在《巴黎看画记》一文,就以这一句初步。

  巴黎不成是花都、艺都,更是欧洲之都。整个欧洲当然早已“迟暮”了,却仍然十分“佳丽”,也许正因迟暮,美艳更教人怜。并且同属迟暮,也因文化分歧而有气概差别。例如伦敦吧,成熟之中仍不失肃静严厉,至于巴黎,则不只风味犹存,更透出几分撩人的明艳。

  不外话说回来,无论是沉浸醉人,或是清醒醒人,欧洲的保守建筑之美总会令人仰瞻低回,神游中古。且非论西欧南欧了,即便东欧的小国,不管目前若何弱小“掉队”,其保守建筑如城堡、宫殿与教堂之类,比起现代的暴发都会来,仍然一派大师风采,耐看得多。历经两次世界大战,蒙受纳粹的大难,岁月的沧桑仍无法摧尽这些迟暮的佳丽,一任维也纳与布达佩斯在多瑙河滨临流照镜,或是战神刀下留情,让布拉格的桥影卧魔涛而横陈。爱伦坡说得好:

  当你的女友已更名玛丽,你怎能送她一首《菩萨蛮》?

  乡情落实于地舆与人民,而洋溢于汗青与文化,此中有实有虚,无形有神,必需兼容,才能立体。乡情是先天的,天然而然,不像民族主义会起政治的感化。把乡情等同于民族主义,更在地舆、人民、汗青、文化之外加上了当局,是一种“四舍五入”的含混观念。朝代来往来来往去,强加于人的政治不克不及持久。所以政治使人割裂而文化使人相亲:我们只传闻有文化,却没传闻过武化。要动用武力解放这个、同一阿谁,都不算文化。汤玛斯·曼逃纳粹,在异国对记者说:“凡我在处,即为德国。”他说的德国当然是指德国的文化,而非纳粹政权。同样地,毕卡索由于否决佛朗哥而拒返西班牙,也不是什么“变节祖国”。

  欧洲起头成为外遇,则在我将老未老、已晡未暮的善感之年。我初践欧土,是从纽约起飞,而由伦敦入境,绕了一个大圈,曾经四十八岁了。比及真的步上巴黎的卵石陌头,更已是五十之年,不单表情有点“迟暮”,季候也值春晚,恰恰又是独游。临老而游花都,总不免感受是孤负了本人,想起李清照所说:“春归秣陵树,人老建康城。”

  香港久为国际气派的通都大邑,不单工具对比、摆布共存,并且南北交通,城乡兼胜,不愧是一位混血佳丽。参观客多半目眩于她的闹市富贵,而无视于她的海山美景。九龙与香港隔水相望,两岸的灯火争妍,曾经璀璨耀眼,再加上波光反照,盛况更翻一倍。至于地势,伸之则为半岛,缩之则为港湾,聚之则为峰峦,撒之则为洲屿,加上舟楫往来来往,变化之多,乃使海景奇异无限,我看了十年,仍然馋目未餍。

  一九九八年八月于西子湾●

  我以台北为家,在城南的厦门街一条冷巷子里,“像虫归草间,鱼潜水底”,居了二十多年,喜获了不只四个女儿,还有廿三本书。及至晚年海外归来,在这高雄港上、西子湾头一住又是悠悠十三载。厦门街逐个三巷是一条幽静而隐蔽的窄巷,在此中渡过有如壶底的岁月。西子湾恰好相反,虽与高雄的市声隔了一整座寿山,却放言高论,安然朝西放。高雄在货柜的吞吐量上号称全世界第三大港,我窗下的浩淼接得通七海的风涛。诗人晚年,有这么一道海峡可供题书,竟比老杜的江峡还要阔了。

  断了嫘祖,还有妈祖

  你女神的风韵已招我回籍,

  台湾是老婆,由于我在这岛上从男友变成丈夫再变成父亲,从青涩的讲师变成沧桑的老传授,从投稿的“新秀”变成写序的“前辈”,曾经渡过了大半小我生。几乎是半世纪前,我从厦门经香港来到台湾,下跳棋一般连跳了三岛,就以台北为家假寓了下来。其间虽然也去了美国五年,香港十年,但此生住得最久的城市仍是台北,而次久的恰是高雄。我的《双城记》不在巴黎、伦敦,而在台北、高雄。

  断奶的孩子,我高兴

  和罗马已逝的盛况。

  不外这恋人当初也并非一见钟情,以至有点刁妮子作风。例如她的粤腔九音诘屈,曾经难解,有时还爱写简体字来考我,而冲犯了她,更会在左报上对我冷嘲热讽,所以开首的几年颇吃了她一点苦头。后来认识渐深,发觉了她的真脾气,终究转而相悦。不单粤语可解,简体字能读,连本人的美式英语也改了口,换成了拘谨的不列颠腔。同时我对英语世界的乐趣也从美国移向英国,香港更成为我去欧洲的跳板,不单由于港人欧游成风,远比台湾报酬早,也由于签证在香港更迅捷便利。比及八○年代初期大陆逐步开放,内地作家出邦交换,也多以香港为首站,因此我会见了朱光潜、巴金、辛笛、柯灵,也起头与流沙河、李元洛通信。

  “大陆是母亲,台湾是老婆,香港是恋人,欧洲是外遇。”我对伴侣这么说过。

  回到希腊不再的名誉

  不少人瞧不起香港,认定她只是一块殖民地,又诋之为文化戈壁。一九四○年三月五日,蔡元培逝于香港,五天后举殡,全港下半旗志哀。对一位文化魁首如斯致敬,不记得其他华人城市曾有先例,至多胡恰当年归天,台北不曾如斯。如斯的香港竟能称为文化戈壁吗?至于近年对垂钓台的抗议,排场之盛,牺牲之烈,也不像柔驯的殖民地吧。

  大陆是母亲,不消多说。烧我成灰,我的汉魂唐魄仍然环绕着那一片厚土。那无限无尽的故国,四海流落的龙族叫她做大陆,勇士登高叫她做九州,豪杰落难叫她做江湖。不成是那片后土,还有那上面正走着的、那下面早歇下的,所有龙族。还有几千年下来还没有演完的汗青,和用了几千年似乎要不敷用了的文化。我分开她时才二十一岁呢,再还乡时已六十四了:“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/回顾再来已雪满白头。”长江断奶之痛,历四十三年。洪水成灾,却没有一滴溅到我唇上。这很多年来,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、低呓着中国,无非是一念耿耿为本人喊魂。否则我真会六神无主,被西潮淘空。

  断奶的母亲照旧是母亲,从母亲到外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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